宋家泰读《资治通鉴》11

关于写这个系列文的缘起，点这里可见。

王莽死后，全国陷入大混战，仅仅有了自己的字头、准备一统江湖的大型社团至少有10家，刘秀实力并不是最强的，比如“赤眉”就比他兄弟多。

赤眉本来是一支山东诸城的变民部队，也没有什么政治诉求，最初是被官府欺压的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农民，可等他们手里有了刀之后，又开始屠杀其他农民。但仗打久了，难免厌倦，很多赤眉兵都患了思乡病，日夜哭泣，想回老家。赤眉的大头目担心再这样下去，人心散了，队伍不好带，一哄而散大家都玩完，他们心一横，打算向西发展，攻击长安，这样离士兵们家乡更远，在战争机器上绑得更牢一些。

哭着也不要当皇帝

我们上周文《花样作死派》中说过，公元23年王莽被攻入长安的农民军砍了脑袋，那支农民军已经立了一个皇帝叫刘玄。公元25年，赤眉向长安进军途中，几个大军头觉得自己也应该立个姓刘的皇帝，这样才不像一伙流寇，于是在军中找了几位刘姓皇室后裔，让他们抽签，谁抽中谁就当皇帝。

这几位总统候选人里，有个叫刘盆子的，是被掳掠到军中的，本年才15岁，地位最低下，日常工作是在苦工营里放牛，衣不蔽体，连鞋都没有，却抽到了皇帝签。看到那些平时需仰视才见、他非常畏惧的赤眉大将们都向他跪拜，刘盆子吓得几乎要哭出来，把抽到的签放在嘴里乱咬然后扔掉，但这个皇帝他也只好当下去。好在赤眉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，只是借他的 “刘” 字用用而已，大家当宰相的当宰相，当大司马的当大司马，刘盆子只是一个傀儡。

公元25年，赤眉军攻下长安，把刘玄赶下宝座，让刘盆子住进了长乐宫。按照姓刘的都是老大的心理惯性，长安周边各郡县纷纷派使节向刘盆子进贡，可东西总是被赤眉兵半路抢走，他们连皇帝的东西都敢抢，更何况老百姓，既然一点儿新朝气象都没有，大规模乌烟瘴气，老百姓就又回到营寨固守。

两汉时期，腊日是一个比除夕、新年还重要的日子。腊日为冬至之后第三个戌日，那天祭祀天上所有的神仙。赤眉公司举办盛大的年会，集团各高管和部门经理都到场，可还没有开始喝酒，大家已经吵成一团，估计平时各个堂口抢粮抢钱抢女人积怨已深，吵着吵着，各位大哥带着小弟开始斗殴，局面完全失控，大家居然开始闯进皇宫抢酒喝抢肉吃，你杀我，我杀你，好在皇宫还有警卫军，开进宫去杀了几百人，才把混乱平息，“皇帝”刘盆子吓得要死，日夜啼哭，连左右侍从都对他充满同情。

公元26年正月初一，赤眉群臣大会，刘盆子提出他不干皇帝了，交出了传国御玺，向这些军头们磕头，说你们让我当皇帝，可你们继续当强盗，老百姓恨我们，不信任我们，我错了还不行？既然天子选错了，你们另选高明吧，如果你们一定要我当背锅侠，我也只能一死！说着说着刘盆子痛哭失声，赤眉大哥们对刘盆子是即抱歉又可怜，大家赶紧也向刘盆子磕头，说这都是我们的错，今后一定奉公守法！然后大伙再把刘盆子抱到宝座上，把传国御玺强行挂在他身上，刘盆子拼命挣扎，喉咙都喊破了也没啥用。

各位将领告辞后，回营果然紧闭营垒，不让士兵外出，长安恢复秩序，老百姓听说后，都说刘盆子是个英明的天子，流亡在外的长安人争着回家，街上熙熙攘攘，又回到国际大都市的局面。

可是20多天后，赤眉军故态复萌，又开始大肆抢劫，把周边老百姓的粮食抢光后，赤眉大将们饱载抢来的金银财宝离开长安，走之前纵火烧城，盖世繁华的长安被烧成废墟，从秦朝开始数百年的建设毁之一旦。我们的历史课本还歌颂这种农民起义呢。长安人民死伤无数，纷纷逃亡，赤眉继续向西流窜，还是那句话，因为东面是家乡，离家越远越团结。

赤眉虽然号称百万，但战斗力一般，进入甘肃后，被当地军阀隗嚣迎头痛击，赤眉军只好又退回长安，在长安附近把西汉各个皇帝的坟墓都刨开了，抢劫里面的金银财宝，据《资治通鉴》记载，穿着金缕玉衣的帝后尸体，居然都栩栩如生，吕雉的尸体被赤眉士兵被大肆侮辱，吕雉当年杀韩信，杀情敌，手段毒辣（见《17岁的冬季》），孰料身后落得这个下场。历史惊人的重复，后世另一个强势皇太后慈禧墓被挖开，栩栩如生的慈禧也曾受到孙殿英部大肆侮辱。

赤眉军在陕西，被刘秀的东汉军队屡次大破，当地兵祸连绵，老百姓没有吃的，人和人之间互相杀害，吃对方的尸体，遍地都是被杀的和饿死的白骨，残留下来的人民，聚在一起坚壁据守。让我想起电影《生化危机 6》中的世界末日，赤眉就是僵尸大军。因为没有粮食吃，赤眉军又再度放弃长安，继续向东撤退，这时候赤眉部众还有20多万，一边走，士兵一边纷纷逃亡。

公元27年，赤眉军到达河南，刘秀的大将冯异等几路东汉兵马追上，因为急于击败赤眉军，冯异等反而被赤眉设计杀得大败。双方重整旗鼓，休息了月余后展开决战，这次冯异也玩了一手阴的，他挑了一些精锐部队，穿赤眉军的衣服，眉毛也染成红色的，埋伏在路边，等到正面战场两军战斗的筋疲力尽时，东汉伏兵杀出，赤眉无法分辨敌我，军心动摇，瞬间崩溃，往东边开始逃跑（仍是朝着故乡方向，可悲可恨）。赤眉被冯异部追杀，投降了8万余人，还剩下十几万人，继续向东溃退，到河南宜阳时，刘秀亲自带着主力部队赶到，赤眉军心大震，最后投降，交出的武器堆积起来，跟宜阳边上的熊耳山一样高，刘盆子把传国御玺献给了刘秀。

刘秀怜悯刘盆子的遭遇，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，后来刘盆子害病，双眼全盲，刘秀让他终身收取田租为生。

刘秀的滹沱河神迹

公元27年灭掉赤眉的刘秀，蒸蒸日上，已经有了真命天子的样子，但他的江山，来得一点不比刘邦轻松（见《叛徒的下场》），就在3年前，公元24年他就曾被敌人打的全军崩溃，他派手下王霸到蓟县（北京大兴）大街上征兵，人们忍不住大笑，围住王霸指手画脚，挖苦他自不量力，王霸又羞愧又难过，狼狈而归。

刘秀绝望，想逃回长安，就像参加100KM越野赛，刘秀和他的手下昼夜狂奔，连城市都不敢进入，饿的时候就在路边吃饭，困的时候就倒在路边睡觉，天气酷寒，有次休息，前文提到过的冯异，不知道从哪里给刘秀弄了碗热豆粥，端给刘秀喝，给刘秀留下深刻回忆。由于天气太冷，大家的脸都被冻裂，但也不敢停，继续逃命，跑到了南宫（河北南宫）又遇到狂风暴雨，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，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，大家实在受不了了，躲在一个空屋子里暂避，又是冯异找了一些木材，让刘秀把湿衣服烤干，再奉上用小麦煮成的饭。

这次跟刘秀逃亡共患难的人，后来都成了东汉的开国元勋。

刘秀是中国罕见的没屠戮功臣的开国皇帝。他当上皇帝后，赏赐了冯异不少珍宝钱帛，还下召给冯异，说想当初，芜蒌亭的豆粥，滹沱河的麦饭，你的厚意，我久久没能报答。冯异说，希望您别忘了河北的苦难，知道天下来之不易，好好珍惜，我也不忘您给我的荣耀和奖金，好好工作。

这次逃亡中还发生过一次神迹，堪比《圣经·出埃及记》。旧约记载，摩西率领犹太人逃离古埃及，渡红海时以手杖分开海水，红海一分为二，他们得以从海底的陆地通过，躲过法老的追兵，最终经过40年漂泊抵达伽南地。刘秀那次逃亡，最惊险的一次，是当时刘秀一伙儿在下曲阳（河北晋县西），快被敌人追兵追上，探马告知前面有条滹沱河，河面都是碎冰，一条船也没有，无法渡过，刘秀等几乎绝望，抱着一丝侥幸，让王霸再去看，果然是这样的，但这时候如果跟大家说没法过河，大伙儿可能就一哄而散了，革命事业瞬间垮塌。

王霸准备走一步看一步，等走到了河边，真不能渡河，再折回来好了，反正也比现在当场崩溃好。于是王霸就跟大家说河面结冰了！大伙儿一片欢腾，刘秀高兴的说，我就知道那探马是胡说八道的。大家到了河边，奇迹出现，可能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，滹沱河面居然真的结冰了！更神奇的是，刘秀一伙儿过河，只剩下几匹马还没有渡过时，河面又溶解成原来的浮冰状态。

老天不仅帮助刘秀成功过河，而且还阻挡了追兵的步伐，让他们终于脱险。你说这不是神迹是什么，刘邦斩条白蛇可能是杜撰，这次见到滹沱河神迹的人可是很多啊。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，走一步算一步，万一滹沱河结冰了呢？

渔阳凶杀案

刘秀早期有个盟友，叫彭宠，是渔阳（北京密云）郡长。刘秀的队伍才开张之时，北方各郡都残破不堪，只有渔阳还比较完整，有铁矿，彭宠囤积金银，购买粮秣，把密云治理的很富强，他为刘秀提供精锐骑兵部队，还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，他派去的部下吴汉、王梁，后来都成为了刘秀集团的高级干部，可他仍是个郡长。彭宠觉得自己在刘秀创业的初期明明投了A轮，却被创业者忘记了，回报很少，不免有些自怨自艾。

地方公司总经理彭宠上面，还有个区域公司总经理，幽州州长朱浮，朱浮年轻油菜花，是个文艺青年，请了不少知识分子到州政府当幕僚，还让各郡给这些人的家属提供各种福利支持。彭宠觉得天下正在混战，不应该设立太多文职官员，消耗军用物资，就拒绝接受区域公司的命令，朱浮性情急躁偏执，彭宠性情倔强好胜，于是俩人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好，朱浮就向中央打彭宠的小报告，说彭宠囤积粮食，集结军队，意图难测。刘秀也想敲打敲打这位地方实力派，就把朱浮的奏折，故意泄露给彭宠，希望起到吓阻的作用。但这招适得其反。

公元26年，刘秀要彭宠来洛阳一趟。彭宠上书，说我去可以，但朱浮也得去，彭宠的意思是想和朱浮在领导面前对质，但刘秀拒绝，彭宠越发不安，觉得是不是这次我去洛阳就回不来了？彭宠老婆是一个性格很刚强的人，不愿受这种窝囊气，坚决反对彭宠去洛阳，说现在天下未定，四方各自为雄。渔阳是个大郡，兵马最精，凭啥就因为别人打小报告我们就把这份基业丢了呢？彭宠的手下也都挺讨厌朱浮的，也没人赞成彭宠去洛阳。

刘秀派彭宠的堂弟彭子后，去渔阳劝彭宠，别和中央把关系搞僵了，但彭宠留下了堂弟，宣布渔阳独立，起兵反叛，攻击驻扎在蓟县的朱浮。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，本来彭宠没想造反，全是这个朱浮狗仗人势把局面搞坏了。刘秀派兵援助朱浮，被彭宠杀的大败。那时刘秀正集中兵力对付赤眉，再也派不出援兵，朱浮被围一年后，蓟县粮食吃紧，人民互相格杀吞食，朱浮突围逃跑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，害苦了老百姓。

蓟县被彭宠拿下后，彭宠自称燕王，攻下了右北平、上谷数县，给匈奴送上重礼，彭宠向匈奴借兵，并且联络各地变民集团，公司竞争力明显提高。当时的北京不是中国的核心区域，刘秀注意力集中在兖州（山东西部）、青州（山东半岛）、豫州（河南）、冀州（河北中部），主力部队都在这里鏖战强敌，并没有派主力攻击彭宠。彭宠得以当了几年燕王。

公元29年，彭宠老婆做了几次噩梦。也经常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。于是彭先生彭太太就找各路高人算卦，大家都说这意味着你们内部有人想叛变。彭宠看看周边人，觉得只有做过人质的堂弟彭子后看起来像个反骨仔，于是就让他驻军外地，不许回来。

有天彭宠在王宫便殿吃斋静修，奴仆子密等三人趁他午睡，把他捆在了床上，然后告诉外面的官员，说大王斋戒，你们都休假吧，于是官员们都走了。

子密又假传彭宠的命令，把其它奴仆和婢女，一个一个的捆了起来，分别关押。可见子密想这个方案，不知道在脑海里论证了多久，一步一步极为缜密。任何细节都考虑过了。

然后子密再去找彭宠老婆，说大王有请，彭宠老婆一进门就发现不对，惊叫“奴反！” 这几个家奴抓住彭太太的头发，狂抽耳光，彭宠赶紧说，把钱都给这几位爷！于是子密带着另外一个搭档，和彭太太去拿金银财宝，留了一个年纪小的奴仆看守彭宠。

彭宠试图说服小奴仆，说我平时对你不错啊，我知道今天你是被子密逼的，才不得不做帮凶，如果你把绑我的绳子解开，我就把女儿彭珠嫁给你，家里的财产都给你，怎么样？小奴仆有点被说动了，想解开绳子，往外窥视时，发现子密正听他们讲话，于是不敢解开绳子。

子密等把宫里值钱的金玉制品和衣服，都装入大行李箱，备马六匹用于逃亡，让彭太太再做了两个绸缎袋子。

等天色已晚，子密就解开彭宠的手，让他写个出门条，“今派子密等，到彭子后那里，速开门出，不许留难”，如果是谍战片，估计这时候一把刀子抵在彭太太的咽喉，彭宠只好写了，但写完之后他和太太就被子密杀了，脑袋被砍下，俩脑袋就装进刚才彭太太做好的绸缎袋子里，正好一个头装一个袋子，早就计划好了。子密三人拿着出门条，带着俩脑袋，还有6匹马驮着金银细软，离开渔阳，南下直奔洛阳，投降刘秀。

第二天，燕国官员上班，看王宫还没有开门，就翻墙进去，看到了彭宠等人的尸体，大家无不震惊恐怖。尚书韩立等人让彭宠儿子彭午当接班人，可公司创始人一死，不是所有高管都愿意继续干下去的，国师韩利就把接班人彭午杀了，投降了东汉军。东汉军把彭宠家族全体屠杀。

本来要派大军才能解决的彭宠问题，靠恐怖电影般的暗杀解决了。子密等人给刘秀出了个难题，他们是家奴，杀了主人，是以下犯上，不符合封建主义核心价值观，但是用官帽和奖金让敌人内部互相残杀互相出卖，胜过千军万马。

给子密封官不好意思，不封官也不好意思。

最后刘秀封子密为不义候。候是封了，但是不义。到底是鼓励这种行为还是反对这种行为呢？

如果你讲实惠，毕竟是个候。

如果你讲情怀，前缀是不义。

真是值得玩味。

本册几乎每一页都有杀伐，没有哪一方拥有绝对优势，没有摧枯拉朽，总是互有胜败，这带来更多的生灵涂炭，宁为太平犬，莫作乱离人，生活在这个时代，无论是皇帝，还是普通人，都会觉得无比煎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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